明日天涯
十八年,铿然一叶。昨天还奶声奶气,要棒棒糖吃的小孩子,今天嘴角就长出了胡渣。我的成人礼很简单,同学不知道,家人离得远,几句寒暄也算不上的恭喜,便敲响了成人的礼钟。年龄一天天长大,家也一天天变大。小时候,家是铁门后面挤挤的七十平米,要爬五十多个台阶,才能到,家是一个屋子;大一些,家是被楼房围起来,杨树遮起来,要过二十多条马路,才能到,家是一个院子;现在,家是一个三面环山,到处埋着历史的古城,要坐十六个小时的火车,翻越不知多少山河才能到,家是一个城市,她叫洛阳。小学老师告诉我们,学校就是你们的家,要爱护她;中学老师告诉我们,河南是你们的家,无论到哪,要为家里争光;大学老师又说,我们来自天南海北的同学,聚在一起就是缘分,我们就是一家人。屋子是家,院子是家,学校是家,洛阳是家,杭州是家,中国都是家,家、家、家,万家灯火,哪里才是我温暖的小窝?
我的家应该在乡下的田野里,一个小小的木屋,屋檐斜斜地依着,任雨滴答。两旁有望不到边的油菜花,金灿灿的一片接着一片,连绵不断。我骑着白马,在当中飞驰。鸟儿追着我,蝴蝶围着我,马儿跑得太快,吓坏了田里的蛐蛐。门前曲曲折折的、泥泞的小路上,送报人把一封封来自人间的纸鸽给我。信来不及看,屋后顽皮的孩童就又催着我和他们去一起摸鱼。岸边架起的炉火,袅袅炊烟,飘在云间。
梦终归是梦,江南的雨很柔,终归是“寻寻觅觅,冷冷清清,凄凄惨惨戚戚”;江南的风很轻,终归是“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”;江南的女子很美,终归是“独自彷徨在悠长,悠长又寂寥的雨巷”。江南生桂花,桂花香江南。只可惜北方人的鼻子经不起这馥馥的芬芳,扑面而来的、挡不住的、汹涌的香味都融成了化不开的乡愁。桂花飘香、甜到忧伤。“红豆生南国”,难道南国的空气里都迷着细细的豆沙吗?才让我在南方的艳阳里,自己采撷,自己相思。
余秋雨说:“故乡没有家,异乡却有家。”他把故乡给丢了,故乡把他给丢了,故乡和家,哪里是避雨的港湾?不知道自己情归何处,也是可怜。这样想来,那间小小的、从小我住的屋子,应该是我的家了。可不是这样,不是这样的,那屋子是死的,是没有情感、没有温度的,我的家它有淡淡的、泛黄的灯光透出窗外,它有浓浓的菜香,飘落在老街。父母让我起床时多穿上的那条秋裤、出门时多披上的那件外衣,挡住了家外面凛冽的寒风。唠唠叨叨的叮咛,是我和家之间剪不断的红绳。“家”是春意盎然的、暖洋洋的地方。它不该是那冷冰冰的房子。洛阳是家吗?它有高大的白杨,抖落的树叶,能把大地铺的金黄;它有无暇的白雪,银装素裹的世界,安静的令人神伤;它有小桥流水,它有西风古道,它有说不完的历史,讲不尽的故事。可这个家太大了,聚不住的。人来人往,有人看看便走了,有人把骨头埋在了北邙山上。看着邙山上漫漫的土堆,我哭不出来,那里的人,我不认识。
惆怅的人间客,悲伤的流浪者,明日又天涯,何处是家?漂泊,流浪,到无人的远方。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。”世界太大,家太小,我找不到她。
偶然看到三毛给诗人痖弦写的长诗——《杨柳青青》。痖弦跟我是老乡,河南的小伙,背个包,便走出了家乡。诗里,老娘、老爹,一声声的唤啊,看湿了我的眼。家不是破落的瓦房,要走出去讨更好的生活;家不是小麦青青的院子,外面还有高大的白杨;家不是城门斑驳的洛阳,爹娘愿意你在外闯荡;家不是天堂苏杭,你不知道爹娘在家想你,每日泪千行。家,其实就在心里啊。那个家在那儿,那个暖暖的、贴心的、不凋谢的家一直在那儿。她时时刻刻念着你。这个家很小,放不了多少东西,所以我们细细挑选,把最珍贵的都藏了进去。温暖在里面,思念在里面,真挚在里面,爱在里面。父母搬了进去,爷爷奶奶搬了进去,手足金兰搬了进去,甚至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、陌生的脸在里面。他们笑着、跳着、舞着、喊着、欢呼着。他们散发着光,耀眼而亲切的光,“来啊,一起啊,别傻站着了!”我融了进去,我和他们一样,身边也散出了光,我是跟他们一样快乐的人啊!这儿,就是家啊!明日天涯,可你们分明都在啊!洛阳,你们在;杭州,你们在;风清水秀,你们在;灯红酒绿,你们在。那个孤孤单单的我啊,时时刻刻被你们围绕着啊!情,来自四面八方的网,将我包裹起来,不让泪留下。
断肠人,别急着伤心,看看心里,云天渺渺,杨柳青青,那个家一直在。